特朗普经济政策在哪些方面转了向?
特朗普的政策核心是所谓“美国优先”“美国第一”,即不 管现行的国际体系规则和国内的现有条件,力推他认为对美国有利的政治经济和军事措施,重振美国所谓的“伟大”。而他对“伟大”和经济实力的解读是重商主义的,那就是制造业和基础设施等传统和军工、国防业。这不仅与他本人从事的房地产业相关,也与他代表的是传统产业资本集团的利益直接相关。他的政策调整和转向是以此为核心展开的。
第一,国际经济政策从自由贸易转向保护主义。这是特朗普最重要的经济政策转向。他要把美国原来承诺的国际义务抛在一边,以新的原则加以审视,并与贸易伙伴进行重新谈判获得所谓的平等的市场准入条件,为美国的企业开拓更广的国际市场服务。特朗普的国际经济政策转向对当前的国际经济秩序和经济全球化将会产生巨大的冲击,成为美国在政治上转向孤立主义的重要诠释。尽管特朗普国际经济政策转向内容和意图非常明显,但是他要改变经济运行的基本规律和经济全球化基本趋势似无可能。
第二,国内经济政策转向“有选择性的干预主义”。在国内经济政策上,特朗普要扭转美国政府在经济上不直接干预的传统,但又不否定自由市场经济基础。他试图实施的是一种“新干预主义”,其内涵是遵循实用主义和重商主义的原则有选择地干预经济生活,同时又有选择地推进自由主义的市场经济,把自由主义市场经济与政府的干预结合起来。
特朗普的“新干预主义”是有选择的干预,与民主党和左翼政治派别奉行的政府干预有本质的差别,后者主张在社会保障上加大政府的职能,而这恰恰是其坚决反对的。特朗普在这方面的政策转向是要减少原来政府社会福利和保障体系上的过多干预,但是,特朗普会加强对产业和企业微观经济活动的干预,增加政府在经济活动层面的主导,不少学者把特朗普经济政策看成是向“国家干预主义的回归”,期望以此刺激美国的投资和就业增长。因此,特朗普的财政政策转向是有选择的转向,回归里根经济学的财政税收政策并不能看作是对自由主义经济学的全盘否定。
特朗普在货币金融政策上的转向也是有选择性干预的转向。特朗普试图对美联储货币政策的独立性提出挑战,他对耶伦执掌的美联储货币政策的原则提出批评。他的目的是要让美联储更主动地动用货币政策来配合他推动美国经济增长、增加就业的目标更多地动用美元汇率来为其经济政策服务。
有选择的“新干预主义”反映了世界经济和美国经济目前的内在矛盾和困境一方面经济全球化不断发展使得各国国民经济的相互依存度不断提高,世界市场囊括的国家也越来越多,全球化和市场深化带来的经济增长效率使各国受益任何逆市场化和全球化的举措都可能要付出巨大的经济代价。另一方面,利益的分配在国家间、社会各个阶层间越来越失衡,要调整这种失衡需要国家政府层面的干预以及国际合作的调整。
特朗普从其所在集团的利益出发以及他所感知的美国的利益角度想要改变美国政府原来的政策内涵和导向,希望利用其总统的行政权力来对此进行干预,推进他所谓的“让美国再伟大”“美国第一”的政策诉求和相应的财政政策和金融政策的调整。但是他的干预又无法真正逆全球化和基本的市场经济规律以及他所属利益集团的利益,这就导致了他的政策一方面似乎在加强政府的干预,会扭转里根经济学盛行后新保守主义和新自由主义占统治地位的潮流,但是同时又在某些领域内继续增强自由市场原则,放松监管和减少政府干预的矛盾现象。
特朗普的政策转向能否成功?
特朗普经济政策的转向能否如一些观察者乐观地宣称的那样,开启一个新的时代?笔者的基本判断是否定的。
其一,特朗普的国际经济政策转向是一种倒退。重商主义和保护主义曾经在历史上占据统治地位,但是世界各国实施以邻为壑的政策结果都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美国率领盟国制订了以自由贸易和货币自由交易兑换的国际贸易和货币体系,使我们获得了迄今70多年和平发展的基本条件,世界经济获得了超过以往任何历史阶段的快速增长,物质财富获得了极大的丰富。特朗普如果要否定战后建立的国际经济秩序,否定WTO框架的自由贸易体系,而又不建立符合当今发展潮流的新规则,想退回到只对美国有利的政策上,不再承担相关的国际规则和义务,或者如支持他、投票给他的反全球化集团所期望的那样带头反全球化,不仅不会取得成功,反而会陷入损害美国利益的局面。
经济全球化是由科技革命、跨国公司以及美国金融资本三大动力合为一体所推动的一个客观的经济进程,特朗普所代表的美国传统产业资本集团可以在未来影响金融资本推动金融全球化的进程,但是无法改变其他两大动力继续推进经济全球化的趋势。科技革命本身直接催生了国际分工深化和细化的物质基础,跨国公司在微观层面把生产过程分解成不同的价值生产环节(各种零部件生产、流通)并根据不同的要素优势组合在全球不同国家和区域配置,构成了全球的生产链(价值链),极大地提高了劳动生产率,拓展了国际贸易的内容和规模,促进了全球的人员流动和国家间的相互依存度。当然,由于美国金融垄断资本在经济全球化的过程中不断地推动金融全球化,经济全球化被打上了很强的美元化或者美国化的烙印,特朗普经济政策调整如果能够限制美国金融垄断资本推动金融全球化的负面效应,对于克服全球化在利益分配中的失衡是有好处的,但可能是一厢情愿。
其二,特朗普的国内经济政策调整的效果存在疑问。特朗普的财政政策其实是重复里根经济学的措施。里根的减税政策在小布什政府时期就被重新实施过,但是效果并不明显,其执政期间的年平均经济增长率低于2%,比克林顿执政时期要低很多。而且减税以及伊拉克战争导致美国联邦政府财政赤字和债务上涨幅度达到历史最高水平,联邦政府债务由其执政初期1万亿美元迅速增长至任期后期3万亿美元。特朗普实施的减税大致会重复小布什时期的效果,而无法重现里根时期的经济增长效应。里根时期的减税与美国科技革命的周期正好相吻合。20世纪80年代开始电脑、集成电路和卫星通讯等信息技术取得重大突破,信息产业革命带来的投资和消费推动了经济高速增长,里根减税的效果就被夸大了。而目前,新的科技革命尚处于孕育期,减税的经济效应恐怕很难超过小布什政府的减税效果。
其三,特朗普创造就业和重振传统工业的政策面临重重困难。特朗普的财政政策和货币金融政策对于美国传统产业可能会有一定的促进作用。他不仅会通过减税从供给侧为制造业提供激励,还会动用其他行政影响力为传统产业扩大投资提供优惠和规制的松绑,比如对传统能源产业发展受到的环境规制松绑为制造业的融资提供宽松的法规环境等。这些政策可能会使基础设施、传统能源以及军工等行业有一定程度的快速增长。但是他重振制造业的目标能否实现?似乎难以乐观。美国制造业发展需要的配套产业体系和有竞争力的熟练技术工人供应已经缺乏相对优势,再加上利益集团控制的美国整个金融资本主义的再生产模式,使得制造业的复兴不可能在短期内实现,特朗普要想把迁移出美国的制造业重新迁回美国基本上无可能。而且,特朗普的各种政策之间缺乏协调,短期刺激效应释放后随之而来的负面效应会导致经济受损。
其四,特朗普增加美国就业并振兴美国中产阶级的目标缺乏政策手段。在这个问题上特朗普的政策存在着两面性。从经济增长的周期看,特朗普不像奥巴马一样需要应对的是陷入严重金融危机和衰退的美国经济。特朗普的经济政策强调减税对于经济的短期刺激效应是存在的,但是,与以往美国历史上的两次经济政策大调整相比,特朗普的经济政策缺乏其他促进经济可持续增长因素的支撑,指望特朗普政策转向如前两次政策转变带来积极的社会矛盾暂时缓和的效果也可能是奢望。
其五,特朗普经济政策转型很难催生新的理论范式并促进西方社会经济的转型。特朗普的经济政策并没有很明确的经济学理论基础支撑他对经济运行基本规律的认知也仅限于他经营房地产的成功经验,因此他对复杂的国际和国内经济现象和问题的理解常常缺乏深思熟虑的分析。特朗普如果仅按照自己的感觉推行现行的政策,美国的经济转型本身存在的内在矛盾就会使他的政策目标落空。美国作为在经济全球化中获得了最大利益的经济体如果走逆全球化的道路,其利益受损将是必然的。
特朗普国内经济政策的调整,既非像罗斯福“新政”那样吸收社会主义因素,也不像里根那样有针对性地对占统治地位的经济思想和政策的弊端进行矫正,而是利用民粹主义走逆经济基本规律的道路,结果将得不偿失。即便在某些领域或者方面会获得一些如他所期望的进展,比如基础设施建设的改善,但是其总体经济政策的调整违背基本经济规律的代价一定会在其他方面表现出来。
特朗普经济政策转向对世界经济的影响
尽管我们判断特朗普的经济政策转向很难重现里根经济政策转向的成功但是美国是世界最大的经济体,也是目前最主要的终端商品的市场,美元仍然是主要的国际货币,特朗普的经济政策调整和转向,对世界经济仍然会有重大影响,我们必须要有清醒的认识。
第一,将掀起贸易保护主义的浪潮。美国在战后率领盟国建立了以GATT/WTO为核心的多边自由贸易体系。特朗普现在要重新定位美国在全球自由贸易体系中的利益并且要退回到“双边”“公平”“对等”的原则上,这不仅会引起美国的贸易伙伴的反对,还会引发“跟风”和“报复”效应,从而使得保护主义在全球上升,最终不利于世界经济增长。
第二,会导致全球化进入低潮。特朗普的保护主义尽管不太可能瓦解整个以WTO为基础的全球多边自由贸易体制,也无法逆转经济全球化的基本趋势但是国际贸易会因保护主义思潮兴起的影响而放慢增长速度。
第三,将会终止长达30年的全球低通胀局面。经济全球化让越来越多的国家参与了国际分工,世界市场的边界不断扩大。全球劳动生产率的提高,为商品价格保持基本稳定提供了良好的基础。尽管过去的30年我们经历过数次经济高涨和衰退的周期,也发生过多次金融危机,上个世纪70年代曾经发生的多数国家严重通货膨胀局面没有再现。特朗普的经济政策有可能终止这一局面,原因在于他的经济政策将在多个层面推动价格上涨。其一,他的减税和扩大国防开支等政策会使美国的债务水平快速上涨,这将会迫使美联储重启宽松的货币政策以降低美国政府融资成本,给物价增添压力;其二,保护主义的贸易政策将使美国进口商品涨价,带动成本推动型的通货膨胀;其三,特朗普试图削弱美联储的独立性,使货币金融政策会更加服从其刺激经济的需要,这将会在促进经济增长的同时推动物价上涨;其四,美国的通货膨胀具有很强的全球溢出效应,一旦启动,全球低通胀的局面将走入尽头。
第四,特朗普的经济政策可能会带来全球金融市场的震荡。美国的国内经济政策转向对美国经济和世界经济的影响是双重的。从积极方面看,其强烈刺激美国经济的财政税收政策会在一定程度上促进美国传统行业的发展。这在短期内对于世界经济也是有利的。但是特朗普将会比历届美国政府更多地对美联储施压,未来美联储的货币政策的不确定性会增强,而且美国政府债务的上升也会对金融市场有直接的影响。因此,美国金融市场未来受政策影响的波动性会增加,这种波动性存在很强的外溢效应,会导致发展中国家的金融市场出现更多的震荡。加上特朗普在地缘政治上的一些冒险动作,也会增加地缘政治的风险,这些都会对敏感的国际金融市场带来冲击效应,不利于国际金融的稳定。
(作者为上海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研究所研究员)
来源:《人民论坛-学术前沿》2017年03月下期